斯图亚特皇宫城堡的丽影矗立在大道尽头，哥特式尖顶直刺天空，昭告着斯图亚特皇权的无上。皇宫外的紫荆广场弥漫着浓郁的郁金香的味道与来自皇宫后崖的海腥味。
皇宫后崖是一片无际涯的瀚海。
广场上街道上，空荡荡的，这与紫荆城作为都城应有的繁华热闹不成匹配。看来，无疑是防务都督的功劳——昼禁。
想想也就释然了，一位皇子的处决，本身就已经是皇室的耻辱了，对待那些平民又怎会如此大方呢？
男孩的目光穿越巨大的广场，眺望那座白丽的雄伟建筑。
皇宫为哥特式风格，尖塔凌厉如剑。浓从上至下雕琢无数的利刃重剑，黑鸽蔷薇。垂直锐利的棱和线赋予它修长而森严的美，那华丽的白色大理石外墙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壁立的层层白骨，或者朴素无华的脑白。
“哗——”
是鸽群，一群黑色的鸽子。斯图亚特皇室在决定处决犯人的时候，都会在皇宫在的广场上放生一些黑鸽子，聊作最后的对生命的敬意与逝去的惋惜。
今天，斯图亚特国的三皇子——威特曼，因欺君忤逆、叛国罪将被处以海刑（将身缚巨铁的犯人丢进大海，活活淹死）
随着最后的鸽群带着微弱的笛声在微风里划了一个圈后，亦彻底地消失不见。
男孩仰头。看着低垂如灰幕的天色，感觉到有些寒冷的碎屑被敲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这种轻慢的态度，好似上天对待这些“低贱血统”，也不愿给予贵重礼物只情愿施舍些“残羹剩饭”。
难道连上天也不肯认同卑尔斯人吗？男孩用着象征卑尔斯血统的黑色双眸，秃鹫般瞪着天空，看着冥冥中的虚无世界。
男孩的眼睛，大概每个初见男孩的人都会注意他的眼睛，黑瞳比普通人打了一圈，黑得没有任何杂质，如同生铁。凝视他的眼睛就像凝视没有星辰和月亮的黑夜，除却黑暗，别无其他。
“咔擦~！”
盔甲摩擦的声音响起，皇宫之外的空地上一身银白色群甲的卫兵向前踏步，在他们走近威特曼的身边时步伐陡然停滞。
“咔嗒——”这群重甲卫兵单膝跪在威特曼的周边，并不言语。
“殿下……”说话的是那个为首的巨型盔甲骑士——奥彻尔，威特曼的部下，曾经的。
身着重甲的奥彻尔身体臃肿厚重，这位身材厚重的盔甲骑士手持巨剑，扬起之际，便会掀起一阵狂风。然后，威特曼的四周，一排排默不作声的卫兵围在身后，再然后，就是数以百计的轻胄卫。
“奥彻尔，押解用得着这样大的排场么？”他举起手中的镣铐，两枚重达20公斤的铁球狭着被紧紧贴合在脚踝处的铁箍，“还有，不要再称呼我为殿下了。现在的我只是个马上被处决的死刑犯……”
奥彻尔依旧跪伏在那里，怀着尊敬与惋惜。
不知为何，威特曼的内心深处竟生出一种轻松欢快来。
“话说回来，能把这个转交给薇薇安吗？”威特曼动作轻柔地从怀里掏出一方布帕来， 手帕上缝着白百合图案。
奥彻尔微微一愣，起身，双手接过，打开一看:里面裹着一枚铂金戒指，戒指中心的位置用红铜镶嵌出十字花纹。
“告诉她，这是她那个不靠谱的哥哥给她准备的陪嫁……” “威特曼声音清晰异常。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下，他缓缓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沾满血丝的牙齿。
短暂的沉默后，奥彻尔微微颔首，默默地将那方手帕连同那枚铂金戒指揣进暗兜里。
执行官终于来了，带着来自斯图亚特皇帝的旨意。执行官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戴眼镜的男子，还拄着手杖。 手杖的握手处由于常年攥握的缘故已经被磨得露出了原色，乌黑发亮。
“威特曼·k·斯图亚特？”
威特曼点点头。
“回到诸神怀抱的时间到了，”他摘掉眼镜，用手帕慢慢擦拭两侧镜片，重新戴回，“请随我来。”
威特曼再度点点头，乖巧得简直不像话。
执行官走在威特曼的前方，奥彻尔带着数百轻胄卫围在拖拉着铁球前行的威特曼的周围，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结结实实地堵死。
奥彻尔他们是骑士不假，但他们更是斯图亚特皇帝的忠实獠牙。
威特曼一直在观察执行官身着的黑色法袍。法袍的衣角随着他的步子肆意摇摆。衣摆的末端上绣有穿衣者所属家族的血蔷薇家徽。
那是博尔吉亚家族的族徽。更具体些来说，那是他大哥苏列斯母系亲属身份的证明。
怪不得，怪不得，难怪自己会如此轻易的被陷害！看来最忌惮自己的不只是那些政治派系，还有自己的血缘亲属！
想到此处，威特曼笑了起来，笑声瘆人，犹如鸱鸮在夜深人静时的狞笑。
执行官停下步伐，转身，双瞳似乎要透过镜片，射出火枪的黄铜子弹。
“殿下好眼力——”
“因为我有一颗还称得上聪慧的大脑，”威特曼用手指画着自己的脑袋，“只要还有一刻在供氧，它就不会停止思考。”
“可惜的是，这颗大脑马上要被终结了。
执行官的眼睛灼灼逼人，好似光的洪水中冲进眼部，威特曼的眼睑深处一剜一剜地作痛。
“想流泪流出来就好了，你不是第一个。”乔纳恩手抚眼镜，“他们都说我的眼睛好像刀子。”
威特曼回以冷笑，仿佛阴寒欲雨天的淡日。
执行官轻蔑地撇撇嘴角，看看他，转身，大踏步前进。那种横冲直撞的气势，好像与周围的骑士们相比，他才是真正的骑士。
他那黑色的背影行走在坦荡荡的大街上，好像孤独的灵魂走进地狱。
……
……
“人生来就是命运的奴隶。”
威特曼望着远处波涛起伏的海，海浪携卷着沙砾浮草狠狠地撞在崖岩上。乌云正翻滚着聚集在海涛上空，色泽沉重如铅块。
此时此刻的，威特曼不仅缚着那两枚铁球，背后还负着一个巨大的黑铁十字架。十字架被一匝匝的铁链牢牢地拴在他的背后。
“那么，”执行官从怀中拿出一沓卷宗来，双眼微眯，用拇指测试着它的厚度，“在这里，我们将走完最后的程序，之后执行海刑。你要在结案文字上签字，我们是这场审判的最终见证人。诸神的目光在我们背后。”说完后，他自己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当然，即使你不签字，我们也有处决你的特权。”他又补充说道。
执行官把厚厚的卷宗推到威特曼面前，他的每项罪名都记录在册，附以不同的证词，每一份文件都有庭审时的签名。
证词就像铁一样坚硬，欺君忤逆、肆意谋杀、叛国、集兵谋反……威特曼翻到最后一份文件，迟疑了一瞬。最后这份陈述的是自己并非皇室血统，而是低贱的卑尔斯血统。
血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他忽然想到自己久违的母亲，临死的时候，她以沾血的唇亲吻他的面颊，留下血红的唇印。
“威特曼，你的诞生就是个错误……”她用冷冰冰的手抚着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幽幽地看着他，就像在欣赏一个悲剧。
错误？
执行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失神。
“无论你签不签字，都无需为薇薇安殿下担心，你自己的罪孽并不影响亲属。她是无辜的，陛下已经特别恩准，在处决之后你们将在法律上脱离亲属关系。”执行官颇有深意的看着他，“另外，我们博尔吉亚家族也会多多关照的。”
“嚓——”威特曼手持一柄一尺长的银剑，将其抵在执行官的脖颈上。利锋已经划开了一道口子，血从伤口里流出来，溅到了执行官的法袍。
执行官的唇边浮起朦胧的一丝笑。没想到，这位即将被处决的皇子，在经过多日的审讯搜查后，竟然还能藏有武器。
奥彻尔及其他骑士，立即做出了反应。
数百把武器，立刻对准了这二人。
明晃晃的刀枪剑戟，还有几十名手持火枪的骑士，枪口对准威特曼的全身上下。这种制作工艺极为严苛繁杂的火枪只要一触发就能射出全部枪弹，无论威特曼怎样规避，都会瞬间面对上千枚枪弹 。
“信不信，我杀了你？”
“信，当然信，”执行官粲然一笑，“可是主动权在我的手里，不对吗？”
“请殿下三思——”奥彻尔手中的重剑对着威特曼，只要他稍有异动，完全可以把威特曼砍成肉泥！
但他没有一点把握，毕竟对方是他曾经的上司——军方公认的“屠戮机器”，威特曼·K斯图亚特！
威特曼收回细剑，径自解开自己的衣领，奥彻尔的目光从他的领口看进去，还有只金柄的细剑藏在西泽尔的衣底，珐琅和黄金相互镶嵌，在柄上组成无数盛开的玫瑰。
他任由奥彻尔收走了他仅剩下的武器，又顺手把那本卷宗再度打开。他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看完证词以及他自己从未见过更未曾说过的供词。
终于，他沙哑着嗓子：“我认罪。”他用蘸水钢笔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把卷宗摔在执行官的胸膛上。
“现在全部程序都完整了，执行官，您对行刑还有疑问么？”奥彻尔转向博尔吉亚家族的执行官。
对方没有回答，从威特曼手里接过蘸水钢笔，在处刑人一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乔纳恩·博尔吉亚。
“正好，陛下特意交代过，”执行官整整衣服，将那柄还沾带着自己血液的细剑递还给威特曼，“陛下不希望你带着这张脸被处决。** ”
脸？是厌恶看到自己这张神似母亲的面孔吧！
想到此处，威特曼对那人的怨恨更添万分。
“陛下还说，此事项与对薇薇安殿下的赦免并联。”
并联？自己不照做的话，那么所谓的赦免也只能是一张空头支票？
威特曼拿着那柄细剑，割开自己的脸颊，任由鲜血流淌，但他却眼睛都不眨一下。
割开第一道后，又是紧随的一道，又是一道，威特曼神情专注，剑锋下力均匀平稳，仿佛现实的米开朗琪罗，沉浸在自己的雕塑中……到最后，割到第四十六道的时候，他的那张脸真的是“沟壑纵横”了，他的脸，彻底地毁掉了。
他的双眼由于血液的浸灌与过度充血，变得猩红。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扑通——”
未待身后的执行官有所动作，威特曼决绝地跳入海中——当生命被无情践踏的时候，他愿用放弃生命来做最后的微弱的抗争。
自己真的很弱小，没有任何办法，现在的他只能下坠下坠一直下坠，他周身被气泡裹住，巨大的水下压强压迫着他的脊梁，发出“咔咔”的声音
。威特曼努力睁开猩红的眼睛。
他看见了完全预料之外的东西，他看见了一只海龟，一只好奇的海龟，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若是在平常，他或许会笑着问：“小家伙，瞅什么呢？”可是现在，他只能负着上百公斤的重量，死人般地直坠海底，被水压挤碎肋骨，压迫心脏！
海龟虽然迟钝，但是对于又不能吃又不能玩的他很快也失去了兴趣，摆动鳍状的四肢游走了。
他只能这样一直坠下去啊——
在临死之际， 他竟听到了小提琴地声音，那是一首镇魂歌，就像整整一个军团的天使在云端高唱，如暴雨如雷鸣。可暴雨雷鸣之外，又有隐约的悲伤。
那分明是无边的绝望与无声的哀鸣！
是幻觉吗？人在死亡前的刹那竟也会有幻觉。
然而事实告诉他，这不是幻觉，这是真实的物质存在！
待他坠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瀑布般的月光扑面而来。 月光照亮了宏大的黑暗，仿佛成千上万支白色蜡烛架在数百个银烛台上点燃，海的中央在暗流的作用下悬浮着一具棺。
棺的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纯银长钉，长达六尺，一切显得如此诡异！
但这具棺材异常精美，不光是工艺和材质，盖板中央甚至用黄金镶嵌着十字。整具棺材被数雕琢镶嵌上千多白蔷薇与血玫瑰。
棺椁在那里浮着，威特曼也停止下坠，飘在它的上空。棺椁的盖板被轻轻地抬起，轻得好像怕惊扰了棺中的人，发出类似于八音盒清脆的“嗒”声，纯银长钉自己缓缓地从深孔里退出来。
威特曼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里面是个女孩，与他同样的年龄，栩栩如生，她穿着一件纯白色的丝裙，肌肤也如丝裙一样白净无暇。女孩的脸上居然还留着一抹淡淡的绯红，似乎皮肤下还有温暖的鲜血。她根本不像是沉睡了四百年的死者，而是正在午睡中。
女孩一头黑色的长发娓娓垂下，双眸却睁开了，恰如两潭深邃的秋水：“离开人间的英雄，炼狱在此为你打开欢迎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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